此時藍天蔚郁郁居于京城,在一片勸進聲浪中,藍天蔚隨大流數(shù)次上請愿書,申言共和不利于國,贊成君主立憲,陳請變更國體[《藍天蔚致籌安會書》,《新聞報》1915年8月29日,第三版;《北京及各省省軍政要員有關帝制密電呈選編》,章伯鋒、李宗一:《北洋軍閥 1912——1928》第二卷,武漢出版社,1990,第1078—1081頁;《湖北藍天蔚等請愿書》,《崇德公報》第七十號,1915年9月19日,武昌天主堂文學書院發(fā)行,第5—7頁。]。并被選舉為國民代表會議代表,為公決國體投票[ 《中央選舉開票后之進行》,《申報》1915年12月12日,第六版。]。12月底,蔡鍔離京,輾轉抵達云南,發(fā)表護國討袁漾電。藍天蔚等致電蔡鍔,勸其取消反對帝制,早日回京[ 《申報》1915年12月30日,第十版。]。
在全國的反對聲浪及護國軍的節(jié)節(jié)勝利之中,袁世凱被迫宣布取消帝制,仍逡巡戀??偨y(tǒng)之位。但此際已眾叛親離,據(jù)說袁世凱信任的四川將軍陳宧反戈一擊,是受到了“元洪及藍天蔚等咸寓書,勸其反正”的影響,“乃電勸袁氏退位息爭”。[ 沃丘仲子:《陳宧》,《當代名人小傳》卷下,沈云龍主編:《近代中國史料叢刊三編》第八輯,臺灣文海出版社,1986年,第42頁。]在袁世凱帝制自為的鬧劇中,黎藍在最后一擊中步調一致了。
袁世凱死后,黎元洪繼任中華民國大總統(tǒng),然而其位高權輕,名盛言微。“自黎總統(tǒng)繼任元首后,鄂人之赴京謀事者甚多,現(xiàn)聞京中各會館調查幾達三萬人,內中以退伍軍人居大部分”,但人數(shù)眾多,無法安置,因此公推藍天蔚為代表,晉謁黎元洪,處置旅京鄂黨人[ 《京黨鄂人遣散問題》,《申報》1916年10月23日,第六、七版。],藍天蔚等建議“籌給一款,以為送回原籍之資,俾得各安其業(yè),免致窮無所歸”。總統(tǒng)黎元洪“甚為嘉納”。[ 《旅京黨人之呼吁》,《申報》1916年10月28日,第六版。]
在與段祺瑞執(zhí)掌的國務院往來中,黎元洪的總統(tǒng)府與之時有沖突,最后在對德參戰(zhàn)問題上矛盾不可調和,黎元洪下令免去段祺瑞國務總理之職,藍天蔚通電予以支持,稱“大總統(tǒng)為維持法治精神,萬不得已始有昨令”。呼吁各方“或負疆寄重任,或為民意權輿,決不因個人去留,致涉誤會,懇更以愛國熱誠,共濟時艱,庶免利及漁人,危害大局”。[ 《天津藍天蔚來電》,《申報》,1917年5月25日,第三版;《藍天蔚通電》,天津《益世報》,1917年5月26日,第三版。]督軍團首領張勛應邀進京調和黎、段矛盾,黎元洪對督軍團的態(tài)度,有“九個字的主意:不違法、不蓋印、不怕死”。[ 《申報》1917年5月22日。]然而,在張勛的逼迫之下,黎元洪違法解散了國會,黎元洪解釋“法律事實,勢難兼顧。實不忍為一己博守法之虛名,而使兆民受亡國之慘痛”。[ 《黎元洪通電》(1917年6月12日),《革命文獻》第7輯,第37-38頁。]隨即張勛復辟清朝,并稱黎元洪主動奉還國政,黎通電辯誣,表示“受國民之托付,當茲重任,當與民國相始終”,否認奉還國政[ 沈云龍:《黎元洪評傳》,文海出版社,1978,第113頁。]。藍天蔚則約集舊部,致函段祺瑞,愿意同秉大義,討伐復辟,誓保共和。[ 《藍天蔚上書段祺瑞請告奮勇 藍將軍天蔚致段芝泉總司令》,天津《益世報》,1917年7月4日。]
張勛復辟,旋起旋沒。段祺瑞重掌國務院之后,并未迎接黎元洪重返總統(tǒng)府,黎元洪只能息影津門,潛心實業(yè),當了五年寓公,幾不與聞國事。對藍天蔚臂助的討伐復辟之舉,段也冷淡對之,這與藍天蔚的政治態(tài)度有關,復辟之禍平,藍天蔚即通電全國,擁護國會約法,稱“邇來國事顛倒錯亂,歧而又歧,皆由約法失效,強迫解散國會之故。兵諫諸公,當亦追悔,莫若乘此時機尊崇約法,恢復國會,根本能安,糾紛自息”。[ 《藍天蔚擁護國會約法通電》,天津《益世報》,1917年7月25日,第三版;《申報》1917年7月24日,第三版。]但這與段祺瑞的執(zhí)政理念背道而馳。藍赴東北聯(lián)絡起事,策應南方孫中山的護法運動,被張作霖呈請褫奪官勛,全國通緝。[ 《通緝藍天蔚等之訓令》,《申報》1917年10月31日,第十版。]藍天蔚即南下投入護法陣營之中。
受護法軍政府委派,藍天蔚任慰問使,宣慰閩、鄂、川、陜護法諸部。1919年在四川歡迎會上,藍天蔚受盛大歡迎,演說宣慰之責,稱“今日中國名為共和,其實確是不和,蓋經(jīng)此八年,歲次變亂,民不聊生,究其原因,都為一個假字所害。袁世凱既為大總統(tǒng),而不從真字入手,卻處處作假,于是民怨沸騰,后來復變本加厲,帝制自為。袁倒后,黎黃陂出任總統(tǒng),他曾說不違法,不怕死,不蓋印的話,惜乎說得是假話,并未實行。旋張勛復辟,段祺瑞稱兵馬廠,他也說過,只要將張勛撲滅,他便如何如何。乃后來又不見實行,是皆假字把共和害了”。此行目的是川滇黔三省“同心戮力,撐持西南危局,進圖中原,以固國本。”[ 《錦城歡迎藍天蔚大會》,《申報》1919年10月4日,第二張第七版。]他對黎元洪解散國會,不無微詞。
藍天蔚宣慰至鄂西,為湖北靖國軍挽留,節(jié)制鄂豫聯(lián)軍,1921年元旦率所部東進,征討王占元,為王下轄的孫傳芳、王都慶部擊潰。鄂西戰(zhàn)事危急,報紙傳言,“黎元洪、陳宧等電王占元保藍天蔚”,[ 《香港華字日報》1921年2月15日,第一張第三頁。]藍部退至利川,為川軍張沖部繳械。藍天蔚被解至重慶,曾致電天津黎黃陂先生,“今后讀書寡過,不敢再問天下事”。[ 鐘鼎:《遇害始末記》,《藍上將榮哀錄》殘本,現(xiàn)藏于藍天蔚后裔處。]此間,黎藍關系又被王占元炒作。王占元督鄂,為鄂人所惡,旅京人士擬趨奉黎元洪以倒王,王則利用藍天蔚事反噬一口,“謂黎元洪私助藍天蔚”[ 《申報》,1921年3月9日,第七版。],黎元洪去函詰辯,王占元覆電此前所傳為謠言,“且措辭極為恭順,而電首更稱為‘黎大總統(tǒng)’,一似黎尚未卸職者”。[ 《王占元口中之黎總統(tǒng)》,上?!睹駠請蟆?921年3月12日,第二張第六版。]黎元洪對此并不滿意,要王督就“誣其嗾使藍天蔚在鄂西獨立一事”指出佐證,“否則須與王對簿,以保一生令名”。[ 《鄂人調查鄂局之報告》,《申報》1921年3月28日,第十版。]此事紛擾一陣,也不了了之。
藍在1921年身故于重慶。次年曹錕、吳佩孚以法統(tǒng)重光之名,恢復1917年國會,黎元洪因此復職,以廢督裁兵相號召,然而“廢督而督之威權愈大,欲裁兵而兵之額愈增”。[ 古蓨孫:《甲子內亂始末紀實》,《近代稗?!返?輯,四川人民出版社,,1985,第235頁。] 藍天蔚追悼會在京舉行,黎元洪致送挽聯(lián)一幅:“蜀山未許埋忠骨,漢水猶聞咽恨聲”,橫批“英靈不泯”。[ 《挽聯(lián)》,《藍上將榮哀錄》殘本,現(xiàn)藏于藍天蔚后裔處。]此后不久,曹錕派人劫車奪印,民國大總統(tǒng)黎元洪再次屈辱黯然下臺。1928年6月,黎元洪病逝。盡管多年不與聞政事,但他的遺囑中留下了心跡的剖白和對國事的見解:“元洪遭逢時會,得與創(chuàng)建民國之役。德薄位尊,時深惕勵。中間兩經(jīng)當國,均不得行其志以去。退思補過,無時或忘。追維首義之初,主張罷戰(zhàn)言和,軍民分治,馴至裁兵廢督,身為之倡。一切措施,雖不能盡滿人意,要無非力求和平統(tǒng)一,利國福民。”[ 《黎元洪遺囑》,沈云龍:《黎元洪評傳》,文海出版社,1978,第206頁。]
1926年藍天蔚遺櫬歸葬武昌卓刀泉伏虎山。1935年黎元洪國葬于武昌土公山,與伏虎山隔路相望。兩黃陂魂兮歸來,重相聚首。
黎元洪以武人出身,創(chuàng)立民國之后,致力于使國家走上軌道,他以去武人為任,以息兵為念,貫徹始終。“政體變共和,代中山克底于成,我公允傳千古;初衷能貫徹,遇項城不奪其志,歷史問有幾人?”[ 《賈仲明挽黎元洪聯(lián)》。]多少是對黎元洪一生堅持共和的肯定。
藍天蔚曾撰聯(lián)抒懷“放眼不嫌天地闊,此生端為國家來”,[ 藍天蔚手書對聯(lián),藍薇薇編《藍天蔚年譜長編》未刊,插圖。]則是以戎伍為途徑,以報國為素心,走過其坎坷跌宕一生。他被人評論為“湖北武人之精華”,“皆為坎坷薄命之武人,以革命派之先覺,手握兵符之健將,俱死于非命,誠千古之恨事。彼等致力于革命,功績非小,乃壯志未酬,空為時代之犧牲者”。[《湖北革命黨之先覺——吳祿貞藍天蔚》,園田一龜著,黃惠泉、刁英華譯 :《新中國人物志》,上海良友圖書印刷公司,1927,第330頁。]
四
黎元洪、藍天蔚有同鄉(xiāng)之誼,共事湖北新軍,以其品格,甚得人心。辛亥首義黎元洪棄舊圖新,成為革命陣營的中堅力量。藍天蔚以東北革命黨領袖,致力北伐。兩人函電交馳,在戰(zhàn)和問題上不無分歧,在定都之爭、結社組黨上同相出入。袁世凱復辟帝制,黎、藍或拒或從,促袁下臺,二人行動一致。張勛復辟,黎、藍或通電反對,或召部討伐。北洋政府不恢復國會、約法,黎元洪下野津門,潛心實業(yè);藍天蔚投身護法,為之殉難。兩黃陂之間,既有離異,又時相交集,給后世留下或“共和基石”,或“革命先覺”的不同記憶。
梳理兩黃陂的經(jīng)歷與交往,可以看到三方面因素的突出影響。
鄉(xiāng)誼。身在外地,同鄉(xiāng)互相扶助、彼此提攜是自然流露的情感需求和理所當然的道德追求,外界對黎藍關系諸多猜測,同為黃陂籍的鄉(xiāng)誼是重要因素。二人交往中,不乏體現(xiàn)鄉(xiāng)誼心理因緣的事件。如藍天蔚為黎元洪處理旅京鄂人事務,先后致書湖北安陸人陳宧策反,藍天蔚落難之際黎元洪、陳宧聯(lián)名營救。但黎、藍立身有本,并非依草附木,鄉(xiāng)誼之外,兩人政治理念、政治行為還有許多歧異之處。
聲望。黎藍在清末民初俱有聲望,成為二人在活躍于軍界、政壇的資本。政治聲望,首先是基于地位而來,以此為基,再融合道德品行、事業(yè)成就而形成人格魅力。黎元洪以協(xié)統(tǒng)軍階,加上愛兵、知兵之口碑,成功轉型為首義都督。再因首義勛勞,三番兩次出任民國副總統(tǒng)、總統(tǒng)。張知本對此尖銳評論,黎元洪“兩任大總統(tǒng)皆不克有為,徒以首義盛名供他人之犧牲”[ 張知本:《黎元洪評傳序》,沈云龍:《黎元洪評傳》,文海出版社,1978,第二頁。]。藍天蔚則以“士官三杰”之名,拒俄義勇隊隊長的身份,廁身軍界,名播留學生,為清大吏提攜,執(zhí)掌一方兵權。在滬期間,以自殺醒世,聲聞南北。南下護法,宣慰護法諸軍,以名高于世,統(tǒng)轄鄂西烏合的靖國軍,終以聲名所累,遭戕害于重慶。
時代。布洛赫引用阿拉伯諺語說,“與其說人如其父,不如說人酷似其時代”。[ 布洛赫:《歷史學家的技藝》,張和聲等譯,上海社會科學出版社,1995,第30頁。]黎藍二人的離異遇合,以及他們的人生經(jīng)歷,俱不脫離時代。二人為時勢所造,為時勢所滅,其經(jīng)歷恰好折射了中國近代轉型期的時代特征,改良、革命,君主、民主,專制、共和,一切尚在晃蕩之中,塵埃并未落定,由此造成了兩黃陂各異的人生,這正是令人進退失據(jù)的動蕩年代的映現(xiàn)。
【本文撰寫過程中,藍天蔚史料得其后裔藍薇薇女士襄助,謹此致謝。】
作者單位:辛亥革命武昌起義紀念館研究館員
?。ū疚陌l(fā)表于黎元洪研究學術座談會論文集 2014年10月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