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輩的“銅人像”——六渡橋銅人像
辛亥革命網(wǎng) 2023-12-26 14:24 來源:人文武漢 作者:羅建華 查看:
一個老爺爺,拄著一根拐杖,站在老地方,一站90年。
車水馬龍,秋霜冬雪,風景轉換幾代人,唯獨老爺爺眼都不眨,直視前方中山大道,不管身后漢水如何撲入長江。
1933年,老爺爺來到了六渡橋,站在十字街頭當中不走了,這里從此得名“銅人像”。東西南北,不能不以它為圓點,東往長堤街,西到王家巷,南至集稼嘴,北抵單洞門,老漢口有了新坐標。
一下子,銅人像的名氣與六渡橋爭鋒,成了它具體方位的代稱,也成了我爺爺家的代稱。銅人像左手沒幾腳路,紅十字巷國新里10號二樓,爺爺住了叔叔住,叔叔家的孩子就叫了“銅人像的伢”。節(jié)假日,爸媽帶我們“走人家”,手一揮“去銅人像”,我們便歡天喜地。
1938年,武漢淪陷的至暗時刻,爺爺一家未擠上跑重慶的船,在美國教會“鮑洋人”辦的東湖難民營躲過一陣,只得入住宗族抱團而聚的國新里,以求平安。那年父親未滿10歲,叔叔不到5歲,哥倆到長堤街口打醬油,隨眼一瞄,逃不脫銅人像。爬上樓頂曬臺放鴿子,俯身之間,還是銅人像。20歲,父親跟隨軍代表去岳陽軍工廠,匆匆離別銅人像。洞庭湖邊5年,抬頭得見岳陽樓,鄉(xiāng)愁不是黃鶴樓而是銅人像,盡管他出生在黃鶴樓下青龍巷。
從10歲到20歲,父親長大成人的10年,時代發(fā)生巨變的10年,銅人像目睹天翻地覆聲色不動,父親卻經(jīng)歷了日偽、國民政府、共和國三個歷史時期。在動蕩不安中覺醒,參加進步學生組織,冒險為新四軍代購軍需品,都在銅人像周圍。
初到銅人像,父親去花樓街居巷小學上課,每每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,日軍設了路障,放了崗哨。稍大一點,有次蹲下身子系鞋帶,誤為圖謀不軌,一槍打過來,擊傷了路邊炸面窩的小販。好容易日本投降,百姓奔走相告銅人像,看到日本兵點頭哈腰掃大街,父親才著實相信抗戰(zhàn)真的勝利了。
父親目睹的歷史場景,我曾向徐明庭老先生求證,這位“武漢活字典”說:銅人像就是漢口的地標,1944年日軍俘獲幾名跳傘的美軍飛行員,也要拖到銅人像示眾,還澆上汽油點火戲弄,激怒了美機報復狂炸日租界。
1949年解放軍“四野”南下武漢,老百姓又是到銅人像迎接部隊進城。父親奉地下組織之令,暗中協(xié)助維持秩序,親見118師首長向?qū)O中山先生敬禮,給新時代來臨一個莊嚴的“儀式感”。
銅人像,就是這么一方社會舞臺,不斷上演情節(jié)懸殊的活劇,我小時候聽父親這么講,我兒子小時候還是聽爺爺這么講。
銅人像落地六渡橋,源于紀念孫中山先生,修筑了民生、民權、民族和三民路。彎曲的巷子拓寬拉直了,拉雜的商鋪聚攏做大了,小廣場銅人像一豎,官方、商家、民間的公共活動,似乎找到一個最合適的權威中心。
銅人像四米高的花崗巖底座,自發(fā)行使信息發(fā)布職能。法院判決書,警察局通輯令,進步組織傳單,青紅幫聯(lián)絡暗語,封建迷信圖符,花柳病廣告……花花綠綠,魚龍混雜。挨著一圈鐵鏈子外圍,玩氣功賣打藥,搖鈴鐺拆字算命,插標子賣兒葬父,舉牌子招工攬客,當頭人拉會,做籠子詐騙……無奇不有,紅黑通吃。
“古三皇”小巷有個開茶館的傅老五,江湖上打碼頭仗義,逢到強人并不抖狠,往往輕描淡寫“銅人像會哈子”,那霸氣,嘿嘿,又有誰敢惹呢?
正是這樣,銅人像擔當了議事廳、裁判所的角色,不言而威。抬杠了,會說“到銅人像擺一擺”;扯皮了,會說“到銅人像評個理”。做生意談業(yè)務,遇到一方巧取豪奪,另一方故意放低了聲反問:“這能拿到銅人像見光?”當即,對方的胯子只怕矮下了一截。
有了銅人像,就有了公眾輿論場的壓力,討公道,論公理,誰也不得胡來。六渡橋靈醒的太婆,如果碰上“岔巴子”搬弄口舌,只用小小撇撇嘴:“你未必還想到銅人像打個鑼?”八成令她埋下了頭,趕緊閉上嗑爪子一般利索的嘴。
百姓家有事,銅人像當仁不讓,立馬轉換身份,扮演見證者,當上公證人,沒了它好像就沒了合法性。買房置地,定親結拜,過繼托孤,交友聚社,明明是在茶館酒樓、祠堂會所談妥的,偏偏也要緊緊鎖上一句——“這可是銅人像都曉得的啊!”意在眾所周知、一諾千金、反悔是要遭報應的喲。
銅人像面前,開不得玩笑,則出得了洋相。解放前后,父親在金城銀行見習的同窗,在中南被服廠新交的戰(zhàn)友,喜歡來國新里“打牙祭”。盡管不是物價飛漲就是糧食緊張,但爺爺和太也要盡量準備豐盛一些,口頭禪是“莫讓人家翻了吹皮,拿到銅人像去敲”。所謂“翻吹皮”,是指被客人吃得飯鍋見了底,那是不厚道蠻丑的。
1955年,父親回到國新里,一幫鐵哥照樣來,擺出“翻吹皮”的架勢起哄,嚇得操持“小鍋小灶”的母親忐忑不安,可見銅人像的無形分量。
銅人像,在民間打造了獨有的地位,老漢口人,服。
1958年,武漢開通1路電車駛過長江大橋,三民路既是起點又是終點。銅人像上空,大半圈電纜拖著電車辮子打轉轉,構成老少皆知的“銅人像磨盤”。到國新里“走人家”,盯著電車辮子打轉轉,巴不得它擦出火花令頸子一縮,勝過在路邊攪糯米餳糖。
到了跟父親一樣的10歲時光,銅人像與他當年不同,是那么光鮮地走進我們的年輪。一家人到“老會賓”酒樓吃罷燴三鮮,我和弟弟隨父親進“美成”戲園子看《打銅鑼》,母親去“東風”綢布店挑香蕓紗,而妹妹賴在“風華”照相館櫥窗前不肯走。誰料,轉瞬風暴驟起,銅人像下挨斗的“高帽子”跪了幾排,大字報從中南旅社鋪到長盛菜場,高音喇叭成天“造反有理”喋喋不休,一坨坨“大辯論”的人群鬧騰到半夜三更。
當1路電車駛入1978年,“陳太乙”藥店終于重新掛出了老招牌,銅人像春江水暖,長堤街、統(tǒng)一街、花樓街紛紛開門“做生意”。緊接著,清芬路鞋城紅火,集稼嘴碼頭興旺,打貨購物的人流車流,圍著磨盤匯成一圈圈漩渦。我等也長成20來歲大小伙,去中南路建展館看日本電影,去水果湖洪山禮堂聽文學講座,乘一路電車東風得意,馳騁三鎮(zhèn)海闊天空。
很快,銅人像一步跨入地鐵時代,空中拆了電纜,地上停了電車,磨盤冷清下來。擦皮鞋的,配鑰匙的,修自行車的,占用半邊車道,竟也相安無事。我以花甲之身坐上臺階曬曬太陽,一旁等待雇主的“扁擔”有些不解,只有頭頂默默站立的老爺爺懂得我的默默無言。
起身環(huán)顧,老爺爺?shù)念^頂明凈許多,沒有電車辮子打轉轉,只有塔吊長臂打轉轉,轉出一幢又一幢摩天大廈。是啊,銅人像添了新一輪“背景墻”,關于它的陳年舊話別有滋味。
民權路與民族路交匯處建筑拆除。關耳攝
記得錢鐘書重訪歐洲時在羅馬演講,借用意大利諺語“好些河水已經(jīng)流過橋下了”,感嘆今非昔比。六渡橋早沒有水流過,只有銅人像90年屹立不倒,活在歷史中,活在變動中。如同父輩有過他的銅人像,一代一代子孫,定然也會有自己的銅人像吧?